千岁

破茧3

“告诉将军今日朕的功课先放放,朕身体不适,午后需要休息,亦无需太医来看。”

嬴政接连几天想去看望白起都会好巧不巧被徐福碰着请回宫内,今日他草草用完午膳,脚底抹油似地就往那处跑。

 

树木葱郁,嬴政顾不上自己身为一方君主,利落地爬上了院墙,屏息审视周围的动静,机敏得像只豹。

 

一切都很顺利!

嬴政嘴角不自觉上扬,从墙上跳下来的样子轻巧灵活,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似乎终于从高堂上阴郁的壳子内喷薄而出。三部并作两步,正欲翻身下井,突然视线一滞,被人提溜了出来。

 

“陛下今日用膳格外快。”

徐福的脸挤出一个殷勤的微笑,恭敬得仿佛刚刚拎起陛下的另有其人。

 

“徐福。”嬴政被人抓包,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,“朕知道你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实验,朕命你马上终止。”他不知道白起到底被怎么了,自己的知情甚少更是说话也站不住脚。

 

“陛下,里面请。”并不等嬴政表态,徐福双手背后踱步进了院内的屋子,嬴政对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甚是不满瞥了一眼黑黝黝的井口,终是跟了上去。

 

 

“白起,是老夫要的好苗子。”徐福颇为沙哑的声音,听得出他藏不住的夸奖。“他来自南荒,身体里藏着血族的血脉。”玄雍的人都管南荒的人叫怪物,南荒的小孩被抓到玄雍当货物交易是常事,传说,南荒的小孩只要加以一点点改动,他们就能变成,最强的兵器。

 

“皇室只需要勋章和荣耀。”年幼的嬴政从祖母听来的教导,一直深以为然。皇家的配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和象征,它不需要战斗,它从来就代表着荣誉,一切的武器都会任它指挥。嬴政确实是如此深信的,直到看见白起。

南荒的孩子很多从小都被玄雍养作武器。以尔之子,攻尔之城。大臣赞不绝口的计谋,白起毫无血色的脸和他隐忍的痛苦,不断地交叉攻击着嬴政,嬴政突然感觉浑身虚软,他像被撕裂开,光鲜和虚伪的怜悯下,他的无耻暴露在白起的言重,但白起,甚至睁不开眼。

他不愿意看我吗?

 

他所一直以为的生来就是最高处,所以为的强大需要的冷漠,胜利需要的牺牲,让他混乱焦虑,徐福的一句话,让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,他是输家。

 

“陛下,您在走神。”

 

嬴政抬起头,眼神缥缈,在这灰沉沉的屋子里更加失去光泽。徐福叹了口气,起身将窗户打开,一线阳光射了进来,嬴政也稍微回神。“你继续说。”

 

“血族力量之强大,蛮横无理。谁能控制,谁就有他人无可比拟的力量。”

“你野心倒是不小。”嬴政嗤笑。

徐福眯了眯眼睛,流光的琥珀眼珠倒是与满脸的皱纹格格不入,像只藏在人皮下的狐狸。“陛下倒不是指责臣,是心疼南蛮那群孩子吧。”

 

“陛下是玄雍君主,您的子民是玄雍子民。臣子为国征战鞠躬尽瘁,倒是陛下在此仁者之心,自古鱼与熊掌无法兼得,陛下的仁心比起太后,还需淬炼啊。”

嬴政沉默,他往前的隐忍更让他不知道,不知道自己的立场,不知道自己的原则。书上说君子以仁济天下,祖母教他身在高位,睥睨万生。他那可怜的罪疚感不知从何而来,向何而生。

 

“陛下正处在热血沸腾的年纪,您对一些事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,您缺一个陪您竞争进步的伙伴。”

嬴政盯着他,反复思忖这句话的用意。

 

“但这个伙伴,绝不是白起。”

说完,徐福的嘴角向下撇去,眉毛高耸,拒绝的意味像一堵高墙,无人可以破墙而入。

 

嬴政嗓子发干,脑袋混沌,他下意识觉得徐福的话是错的,但高墙内的君主,终究还是阅历尚浅。

 

 

 

“那孩子,眼里的光啊,唰地就没了。”偏殿内,徐福轻轻捻起茶杯,啧啧地回忆嬴政得知白起来历的神情。“我在他身上看见了难得的品质,啧,这孩子心性竟如此良善。”

“君主,不需要多余的感情。”芈月连眼睛都未抬,“管好你分内的事情。”语调并无起伏,但暗藏的不悦还是被徐福捕捉到。

“哈哈哈,我一个老头子能作甚,醉翁之意不在酒也。”徐福肆无忌惮的举起茶杯,仿佛杯里是酒敬向帘帐后的太后,这个女人躲过了岁月的无情,容貌同二十年前并无两样,此时她双目微阖,但徐福知道那光华潋滟的眸子深处的贪婪恐失。

 

嬴政夜里又来了。

他白天怏怏地走了,但恐怕连徐福也想不到,他又来了。

此刻他机械地翻过墙,来到井边,纵身跳下,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他都没有感觉,他感觉自己仿若一个五感尽失的旁观者,但他一定要见到白起。

多年以后,这一幕无论被嬴政藏多深,夜半醒来还是如肉裹刺,包不软,非阵痛,绵延不断,像将死之人最后拼尽全力却微不足道的嘶鸣。

 

铁链穿进肉里,看样子是几经愈合又被撕扯开来,苍白的脸上青红血管交织,脸庞深陷看得到獠牙凸起,蠢蠢欲动似乎要冲破最后一层皮肉。他极其瘦,瘦的肌肉消逝,叫人怀疑这是阎王酷刑下的野鬼。发枯,黏腻,挡着从前小孩一样的眼睛。

 

嬴政走近一步,他嘶吼便大一声,暴躁地扯着铁链,伤口再度破裂,他一阵生理抖动之后又是更加震耳的低鸣,分明是来自灵魂的兴奋。

 

嬴政不得不承认这本能的恐惧让他汗毛紧竖,鸡皮疙瘩蔓延了上来,但他就像还未深涉人世的幼崽,用最柔软的掌心摸上了狼。

白起像是没感觉到似地,只是不断地吼叫。嬴政不知道说什么,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紧绷发干,说一个字都会让嘴唇撕裂流血。

 

嬴政突然感觉手指上传来一阵软滑温热的触感,他像是被什么敲醒。

白起像野兽一样,舔舐他。

他看见了杂乱枯发下他惦念的眼睛,像黑夜中升起的红月,将世界笼罩在光怪陆离中。

 

“是你吗?”嬴政想,假如他这么说就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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